徽州
一山岂止一世界

有关济南的导游词(梁恩明散文:风雨孟良崮)

梁恩明散文:风雨孟良崮

梁恩明

去孟良崮,没遇上好天气。

我们开车从济南出发,过莱芜,天色就变,进入沂蒙山区,越发浓厚的烟云,还化作了淅沥的春雨。一座座紧相连的青山,在烟雨的飘渺中,在刮雨器分合的挡风玻璃面,忽隐忽现。

车近蒙阴城,拐出高速路,蜿蜒向山谷,爬上几道弯丘,驶入一个停车场,已是午后。

湿漉漉的车场,空空如也,迎候我们的,除了呼啸的山风,还有摇曳的树影。

下车的同伴,急着跑雨,都躲去了附近的一户农家。就我,还沐风栉雨于坝中,仰望着那雾起雾散,烟去烟来的山麓,暗自发问:“这,就是孟良崮?”

这馒头似的山崮,肚凸腰挺,宛如云南怒江边上的松山,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谁见过,转身都会遗忘。

如果没有那场惊世的战火,世人不会知道这里;即或是宋代的孟良,屯兵于此,我也不会慕名前来。当今,这里的名气之大,大过了那场决定国共命运,发生过大战的任何地名。我说它有些像松山,那是它与松山一样,许多年后,还被人反复提起。国人忘不了那几缕久散不去的硝烟,仿佛是想从中去重新认识什么?

几年前,我去腾冲,碰见故乡的一位画家,他示我一幅油画:半空烟雨中的绝壁断桥,残喘于盘山公路的尽头。我一看就明白,他画的是松山。

那断桥,是惠通桥;那盘山公路,是抗战年间我国的生命线——史迪威公路。怒江边上的松山,之所以闻名,就在于它盘踞在这座桥,这条生命线的咽喉地带。画面的格调是苍凉的,宛如我走上松山有过的心境。

我忘不了,在那松涛阵阵的荒草中,我寻到《松山抗战遗址》残碑的那一霎:禁不住热泪盈眶。

我也忘不了,我走出国殇墓园,心灵震撼的那一刻:仿佛连抬腿的气力都没有了。

国之魂,一旦附于山水,山会惊心,水也会动魄的。

然而,我来到这里,仿佛只感觉到了齐风鲁雨的清寒。

这里几乎没人,不像来时路过的孔庙、泰山……也不像我少年时去过的红岩烈士陵园……

这样也好!倘若今天是祭日,这里“梨花似雪”,来者多多。我想:大约也各有来因。即便是他们以同样的神情,敬仰山崮。我想:恐怕也非同类。因为你分不清他们来此缅怀的是当年守山的壮士或是攻山的英烈。这里不是松山。

昔日,我坐在松山的子高地,俯视着余辉渐收的林梢,如是想过:倘若当年这里攻山的部队,换成由游击队组合而成的有山地作战经验的三天能拿下孟良崮的华野,战况又该是如何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松山早就名扬天下了。

是的,彼山非此山,含金量和成色都大不相同,所以:

这里上山的道,可坐观光车直接上顶……无须游人自己在茅草丛中去清理。这里有纪念馆、烈士林园……也无须当地人自己在山林里横拉几幅军人的头像来告示天下:此处曾经发生过什么。这里丰碑高耸,是红色教育基地。

只是,春雨谢客,今天来的游人,多亏有了我们。

躲雨的同伴,跑进的原来是一处开败了的“农家乐”。从屋前搭出的凉棚,棚里摆放的台球桌、麻将桌,还能见其主人当初有过的雄心。只是而今,积尘的桌面已破损,爆肚的棚顶,也啸进了明晃晃的穿堂风。

国家5A级景区山门的四周,一片雨洗的山色,就这家多出的食店,厨房外也堆满了柴禾。“一人转”的“厨娘”, 在烟熏火燎的灶头忙碌过,又跑去了屋后的菜园。

我们在此午餐。我走进有些陈味的餐室,见先我入室的司机小李,仿佛蹲在地上。其实,他是坐在小圆桌后边的帆布折叠小凳上,见我进门,便摇头苦笑。

同来的作家向兄,对半个世纪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大战比我更感兴趣,独自去外边兜了一大圈,想从活人身上找点稗官野史,结果与我一样失望。这里上年岁的,只有一位老太太,还是1958年护林迁来的。那时,全国都在伐木炼钢,唯独这里在植树造林。

1958年前的孟良崮,究竟是啥模样?战火洗礼的荒芜,会不会像松山那样——夜半常能听到阴风中的狼嚎。还有,大跃进后的“灾荒年”里,是否也像松山那样,有无数的饥民上山捡铜弹壳换粮?

景区的导游,只告诉我们:58年这里植树造林的规模之大,军民齐上阵,被当地政府视为第二次孟良崮战役。

半个世纪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恶战,可谓国共内战的经典。只是,赢家赢得很风光,输家输得很窝囊。

记得几年前,一位台湾朋友与我就此聊起,还喟然长叹。他说的倒也是:“张将军非亡于敌手,而是亡于自己同僚的倾轧;他输在团队,而非个人。”

在他看来:一个抗日名将,没倒在卫国战争的血泊中,而亡身于自己同胞的枪口下,那是时代的悲剧,也是他个人的不幸。

他还嘲笑似的问我:倘若张自忠和戴安澜能活到抗战胜利后的内战,会不会成为又一个张灵甫。

几代人都过去了,当年的外寇都化敌为友了,何以海峡两岸的同胞,至今回顾起那段兄弟阋墙的历史,还针锋相对。他们的固执,一点不逊色于我们。不信,你去台湾的忠烈祠看看,我们的这里是不是他们的那里的翻版。

还在上来的山脚下,我们就见过一个规模不小的纪念馆,那里边述说的敌人与嘉兴南湖小船上结党的同志,其实,无论在北伐或是在抗战都是并肩战斗的兄弟。

进山门,我们又见到一个兵器展场。那里边昂首向天的好些利器,都“出生”在孟良崮战役之后。据说是当年参战、尔后又身居高位的首长们送来的。扬威在那里,显然不全是给这沉静了半个多世纪的山崮提气!

在金门,我也见过类似的纪念馆、兵器展场,也听过那边的国军将士在金门反击战中英勇杀敌的解说词。只是,那边歌颂的英雄,与今天我们坐观光车上山,导游在车头讲述的英雄。英勇相同,形象却相反。相互诋毁的都是同胞兄弟。

如今,我不知万家岭,还有中条山、雪峰山……是否也成为了国家级的旅游胜地?是否也有这样的纪念馆、兵器展场在向游人述说当年喋血于那里的中华英魂?

我总觉得,我们这个民族,血性像有问题。我们牢记的血泪仇,是家仇;易忘的民族恨,是国恨。所以,几千年来,打了无数的战争,真正的民族英雄,却难找几人。

翻开浩若烟海的史书,我们的“战神”一大堆,“智多星”一大群,数来看去,无一不是逐鹿中原的。为了金銮殿上的那把“龙椅”, 敢“舍得一身剐”的英雄不在少数。可一遇外敌,我们最需要天下英雄的时候,我们引以为荣的刘邦、项羽……之流,张良、韩信、诸葛亮、赵子龙……之类,又不知去了哪里?倒是秦桧、汪精卫等人的面目一个比一个清晰。窝阔台,多尔衮的“英雄业绩”不断地融进我们的历史。即便是我们能找出的、叫得响的那几个民族英雄,每每我们自己提起,都会感觉是心酸血泪史。

故而,我们历史上御外的法宝,除了送公主和亲,就是“以夷制夷”。

故而,我们的英雄,出不了国门。

最近,我瞎翻了一本外国人编撰的世界军事家排名榜。书中介绍的天下英雄——凯撒、汉尼拔、拿破仑……,没有一个是内战英雄。此书超越政治、超越国界的对古今英雄给予了排名评价,其中还包括了二战中的法西斯帝国将领。

遗憾的是,漏掉了我们。

登上山顶,风疾雨骤。山下一片烟雾,什么也看不见。

战争留在最高处的,就一座纪念碑;还有,崖坎下电影里见过的张灵甫自戕的那山洞。

只可惜,那山洞,如今已不存在。泥石覆蔽的崖壁下,能见的只剩一方黑孔。

“它自然塌陷了”,导游说,“在好些年前。”

一路上,我对导游熟背的解说词,存疑颇多,这时,仍是不信:当年炮火都没轰垮的花岗岩石山洞,怎么会自然“塌陷”呢?这百尺见方的崮顶,又曲又长,像“弯弯绕”的心胸,怕是容不下两极相反的人物的。丰碑之下,作陪衬的,或许只能是那几个大字:“张灵甫被击毙处”。

听导游又说:张灵甫的王夫人,几年前到此,想花重金换掉“击毙”二字,被当地政府婉拒了。

王夫人久居国外,大约忘了中国的“国情”。雷峰塔下震住的是“妖怪”,西湖岳王庙前跪有的是秦桧。尽管张灵甫不是“妖怪”、“国贼”,但在国内的阶级战争中,他与我们同样不共戴天。

我久久地凝视着岩壁上那几个雨淋的血红大字,真不知该想些什么?

这世上,哪个民族没有爆发过内战。

为什么美国人能把南北战争中的冤家——格兰特与罗伯特,两种社会形态——革命与反动的代表形象,不褒不贬地塑立在华盛顿的国会大厦前——民主殿堂外。

为什么日本人还能把明治维新先期的大功臣,后期挑起内战的西乡隆盛,视为英雄——最后的勇士。鹿儿岛有他的纪念馆,东京皇宫前还有他高耸的塑像。

当今的发达国家之所以发达,那是他们与我们有不一样的文化,不一样的心胸。不能包容自己历史的民族,也是很难包容现实的。

我久久地凝视着岩壁上那几个雨淋的血红大字,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下,我们民族的大计,是海峡两岸的统一。为此,我们可以一国两制,各自表述;为此,连国徽、国旗、国歌都可以改了,同胞之间还有什么历史纠葛理乱不清的呢?

不就是一个历史的山洞吗?如果我们恢复它,让台湾同胞到此也能感受到我们的大气,那不是很好吗?如今我们“淮海战役”的导游词都可改为“徐蚌会战”了,我们何必还要用“击毙”之类的贬义去刺激那边同胞的情感。要知道,张将军曾经是我们民族战争中不可多得的英雄,这是当今的执政党早年都认可了的。

我的腰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身后,突然响起了行礼令。那肃穆而发自于心的哀婉,不像源于我的导游,倒像徐来的哀乐,回荡在雾气弥漫的山谷中。

(作者:梁恩明 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作品曾获“全国冰心散文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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