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我是从西头走进屯溪老街的。大块石头和挂商号的店面之间，没一点空余。这种紧密或繁忙我太熟了，熟得几乎夹不进一点别的。石板路岔开了。新安江正在下面，把率水和横江拢到一块，继续着静水流深。难道街路和流水属于同一条套路？一个在低处，一个在高处，或许是时光留住了一个东西和它的影子。我在老街走着，离不开的大石头，平整密实地往前铺着。刚刚我在一家“豆娘”的店里，吃了碗豆腐脑。我推车停住，店里一个女人推着一盘石磨，边磨边叫“豆腐脑，豆腐脑”。胖豆子朝着磨眼往下掉，白的豆浆就浇挂出来。我好长时间没从老街走了，石磨挺新鲜的。女人对着我喊：“来一碗嘛！”我就来了一碗。听口音，我说，你是歙县的。女人说她来打工的，我问，老板呢？老板睡觉去了。我笑，现在你就是老板，带吆喝的老板！女人也笑，说，睡觉的不是大老板，大老板是浙江人，店铺是他买的。她说，你要磨磨吗？我就试了几圈。我问一天能卖100碗豆腐脑吗？她说，行！她还卖豆干，说着，她拿来了一大板塑料封起的豆干，要我买。她说，还有豆渣饼。我说，那是个好东西，但今天我不买，有事！这个干热的深秋，一会阴一会晴，阳光被云弄得三心二意，但晒到了头上，还是不好受的。走进老街脱离了日头，立刻清凉了，似乎有小风在身上走着，莫非“同德仁”的石罐子走漏了薄荷？这个药店是1863年休宁人程德宗、邵远仁创办，店号各取两名中的一个字。前店后坊，收购药材卖草药膏丸。坐堂医生李汉亭医术好，医德好，字又好。苍劲秀逸引人注目的“同德仁”，他写的。仿单（小广告）做得别具一格，可以包东西，也可以张贴。至今，黑漆漆的药柜靠墙站着，劲道不减。附近的“旭升斋”也是个老字号，历史可上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徽州喜欢书的人多，一些人书看多了，目光弄糊了，就有了旭升斋，意思是明亮来了。店址在老街八家栈，砖木结构的三进二层楼，经营水晶片的眼镜。那东西养眼，眼痛或发红，戴上它就好了。后来“旭升斋”还成了婚嫁、建筑、入宅、开业选日子择时辰的场所，这些老字号细微了徽州生活，也深入了传统文化。大阳伞下坐着说话的人，腰带上的钱包和脸上的表情都饱满。有的地方热气腾腾，芝麻糖、方片糕、顶市酥的香气扑鼻而来，是从德阳楼、口福堂里飘出的。字画装裱等非物质技艺在麻油巷、裤裆弄、枫林巷里。老街横竖里外都是色彩缤纷、味道十足。立在老街北面的小华山上，又高又长的绿荫在大地漫卷着。它们都是古往今来，枝叶在召云生风，根脉不断突破岁月、泥土和声韵。屯溪老街，山水左右护佑，从江南别具一格地秀拔出来。街面石头继续把我的目光往深处领着。砚雕店里，一块硕大无朋、乌黑闪亮的石头，在堂前摆出阵势，后面次第跟着往下小的石块。像是一个大将领着的队伍，很是威武雄壮。石里的故事有大的，也有碎小的，牵涉着徽州的山山水水。小的，别看它小，店里卖出的图章、镇纸、光润的小玩意，能养活一大家子，甚至好几代。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管三年”，那里的曲曲弯弯不是一下子能说清的，就像西头的街路，也像底下的好几条江水。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苏唯
来源：作者：阮文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