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一寺一壶酒,村中一宅一亩田。
每个人心中都有对理想乡村的想象,不论你是否在农村长大,是否在乡村生活过,这里或许就是我们梦想中的模样。
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向山脚下的村庄,树头花落,绿草如茵,雨天不泥泞,晴天不耀眼。间或几个村民说笑着行走,开着残摩,跨着摩托,骑着大二八,吱呀吱呀地经过……
村庄必有农田,村庄必有草地,农田规整茂盛,草地自然生长。草坪和草地细品来是有区别的,一个笔杆条直,一个放荡不羁。
人工的草坪是自然界的植物,却又不自然,缺乏美感,也缺乏探秘的必要。这时我总会想起高中政治课普遍与特殊的辩证关系,如果你正在上学,我可以告诉你,是普遍寓于特殊之中,并通过特殊表现出来。
草丛里总有你不认识没见过的花花草草,也总吸引你去发现更多的没见过和不认识。儿时的歌曲又响在耳畔:
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场,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
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忙,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
这个村子就是碧山。
碧山可能比你理想中的还要再完美一点点。
村里有一汪池水,养着鱼、虾,可能也有蛤蟆、青蛙借宿其中却喧宾夺主,傍晚时分蛙鸣此起彼伏,用一声声呱呱告诉你什么叫真正的“蛤蟆吵坑”。
村中一定要有个小卖部,让孩子们的零花钱有的放矢。它卖着老掉牙的零食,用着老掉牙的台秤,想买东西不能自己拿,得跟大妈说,买两根儿铅笔糖,打二两香油。身高还看不全台面,只能跐着脚尽力靠近并不高的高高的冰柜,闻着冰棍儿发出的香。
村儿里要有破败的老屋,是孩子们想一探究竟又不敢靠近的“鬼屋”,或许只是欠债人盘踞不敢出门的家,也许是被废弃尚未休整的房子。每到晚上从这里经过时,都要鼓足勇气跑过去,不敢回头。
当然还要有人家在大兴土木,拆旧立新。有人盖房子就有沙堆,沙堆可是孩子们的乐园,刨着里头的小贝壳和钉螺,以及挖陷马坑逗别的孩子来踩,然后在一旁笑……
这是一种理想,也是小时候的记忆。
下雨了,村儿里变成了另外一番样子。
雨水洗去了草木的浮尘,也褪去了屋瓦疲惫的倦容,整个村子都被调了饱和度。路上有积水,积水映照着雨后初霁的灰白淡蓝的天,穿着雨靴,淌着雨水,一路蹦跳着,欢笑着跑向远方……
碧山好像一个天然的定制的村庄,满足了我对乡村的所有想象。可想象之外,还充满了别人的想象,别人把他们的想象化作了现实,就成为了我们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村儿里有传承了六代的甜点老手艺
住在猪栏的时候,我问那儿的大姐碧山除了工销社、书局还有哪儿可去,她们说云门塔下的古味园食品厂可以去看看,我记住了。
在工销社吃完午饭,我们就向云门塔走去。
食品厂有多大?不得而知。村路两旁看似是食品厂的都不是,再往前走了几步,在一个老房子住家的门口赫然立着黟县碧山古味食品厂的牌子,而非古味园。一只看家狗逡巡在门外。
我仗着胆子走了进去,此处没错。一个中年瘦削叔叔模样的人正在揉着面,一会儿切块儿,一会儿包装,忙得很。
他叫朱传民,出生在中式甜点世家。1953年黟县国营食品厂创立,爷爷就是创始人之一。他16岁开始跟爷爷学祖传的甜点手艺,到现在已经做了30多年,是家里的第6代传人。在这几十年中曾经离开过,最终又回到了故乡,99年开始创办这间古味食品厂。现在黄山市尤其黟县的大大小小多家民宿、酒店供应的甜点大都出自朱师傅之手。
四处看去,有些杂乱,俨然一个家庭作坊。左侧的小房间摆放的都是包装好的3种甜点,每袋一斤,桃酥和小麻花儿12块一袋,徽墨酥才8块,价格都很便宜,还能邮寄。看叔叔一个人就和他攀谈起来,他看我爸跟他年龄差不多,也乐意跟我们说。
作坊是他和妻子一起经营的,传统的制作方式,原料实打实的,绝不偷减。他说曾经有个很有名的酒店要求降低成本,被他拒绝了,从此不再合作。我爸听了连声称道说“您做得对”。
制作甜点的菜籽油和芝麻都是碧山本地出产的,食品厂的多种产品中最著名的就是“红纸包”。红纸包并非一种单一的食物,它其实是一种讨喜的包装,用来包徽墨酥、千张酥等酥糖。因为外人不知道,就说买那个红纸包,这种叫法就流传了下来。
红纸包是徽州逢年过节,日常待客必备甜点之一,古味园也是黟县做红纸包最出名的食品厂。因为是纯手工制作,产量有限,经常断货,过年的时候夫妻俩做不过来,还要请人来帮忙。2017年8月3号,中央7的《乡土》栏目“格子与味道”就播出了朱师傅做千张酥的故事,现在在网上还能搜到。
这些甜点的原料大都是糯米粉、芝麻、糖,以不同的配比,不同的麦芽糖浓度,制作不同的品类。徽墨酥入口即化,酥香甘甜,有黑芝麻的香气。千张酥要经过反复碾压和折叠,着实需要点儿体力,而且中间的环节不能停,因为麦芽糖的温度降下来就会凝固,擀不开了。做好的千张酥足有81层,如果将麦芽糖与混合粉分开算,则共有162层之多,千张也由此得名。
大块的酥被切成小块儿,再用红纸包包好,用透明的包装袋塑封,包装有些简陋,缺乏设计感,如果能稍加美化,批量生产,估计进入各大商超不成问题。有些可惜,他的儿女无人愿意继承这份祖传的手艺,在年轻人眼里,这样一个家庭作坊和自己的新天地不能相提。
朱师傅说桃酥是无糖的,糖尿病人也能吃,我爸正合适。我在猪栏几乎吃了罐罐里的所有桃酥和小麻花儿,比红纸包各种酥好吃太多。现在逮着出处了就买了几袋。回到猪栏怎么想怎么不够,那天离开碧山的时候路过这儿,又买了好多。后来还把桃酥带去了欧洲给同行的姐们儿小鱼吃,她也特喜欢,还给在鹿特丹同住船屋的瑞士老夫妇尝了,告诉她们这是中国的饼干,外国人也喜欢。
村儿里有中国最美的乡村书店
碧山村里最先兴建起来的就是碧山书局,它是有“中国最美书店”、“全球十大最美书店”之称的南京先锋书店的第八分店,从工销社往南走没几步就到了。
书局的建筑原是村里一座200多年历史的明清时期古祠堂“启泰堂”,在改建前,老房子已经被废弃很久,废弃到一开门,一群群蝙蝠呼啦呼啦飞出来。
经过修整的小院儿青砖满地,古色古香又没有厚重的阴气。回字形的空间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书以安徽建筑、历史文化和乡村建设的主题为主,很多写碧山的图书被摆放在重要位置。墙上挂着文学巨匠的画像,中间设置了长条的花台,正好能接住空中掉落的雨水。
当地农民闲来无事可以看书,游客也络绎不绝,更不乏外国友人的身影并连连称道。这座旧祠堂已经从蝙蝠乱飞的废弃建筑变成来黟县必去的文化地标。
村儿里有牛圈改建的咖啡馆
书局院儿里有个同样大名鼎鼎的“牛圈咖啡馆”,这座融合着乡村气息的时尚咖啡馆,曾经的确是一个荒废多年的牛圈。
咖啡馆的改建没有拆除牛栏的篱笆墙,整体采用木质结构,沿用了普通砖墙刷白,院儿内铺着农家废弃的旧青砖,墙上挂着久远年代的老照片、老年画、奖状、结婚证,甚至老古董的土地证,用的家具更是村委会的办公桌、供销社的货架。
城里的书店不论多么安静,毕竟脱不开城市的繁乱,乡村的书店依托于天然的乡村环境,自然而然就给人安逸的心境。
现在这个曾经披着杂草和青苔的破牛圈,成为了远近文明的乡村公共生活休闲之地。
村儿里有供销社改建的文化中心
1962年的碧山供销社也是碧山村村祠堂尚义堂的遗址,当年可是碧山村的中心黄金地段,销售中心、糕点铺和仓库一应俱全,最鼎盛时有职工20多位。在供销社工作,是那时候村儿里年轻人最向往的职业。
老祠堂的第三春为“前店后坊”的四合院式复合建筑群体格局,保留了60年历史的老供销社的初始风貌,泛黄的前脸儿,脱落的墙皮暴露出一些灰砖,水渍雨迹留下了灰褐色额连。站在它的面前,没有觉得它苍老,反而内心涌起一阵热浪,直至眼角。
前店为零售商店,地面用的还是小时候最常见的水磨石,柜台和货柜全部保留,重现原供销社门店面貌。
陈列柜上用熟悉的塑料暖壶提供给客人免费的热水和印着花儿的透明玻璃杯,小时候家里不论沏茶、喝白开水,甚至喝白酒都是用这种杯子,那是谁家结婚都要置办的必备装备。
工销社空间不仅是简单的你卖我买,还融入了更多文化艺术服务职能,接触最当代、最国际的设计理念,也体验最乡土、最接地气的民间工艺。
戏台和内院就形成了露天影院,同时还能配合村子和外部的公共活动,戏台后边原本是老供销社的宿舍,现在变成了展厅,对村民和游客免费开放。
后院的四周及角落,分布着金工、木工、织染、柴窑、陶艺等工坊,分别代表了金木水火土。
后院儿还有四间美好的客栈可以居住,如果你不着急走的话,不论你是住客还是游客,都可以在这里吃上一顿简单又美味的饭菜,厨师就是这个村儿的大姐,用当地的食材烹饪,食材里还有当季野菜。餐厅的名字就叫节气食堂,这个季节有什么就吃什么,不时不食。
美好乡村试验田,星火可燎原
我爸开着我租的小车,我千年不变地攥着2008年拿的车本,安安稳稳坐在副驾驶上,很多年前他还会寄希望于有一天能鼓动我成功,练练车,之后大家发现没有用,就没有任何人敢再跟我提开车的事儿,一旦拿定主意,雷打不动。
我们要阔别碧山去微博网友给我建议的景美又免费的古村西溪南了,路过自北而南的枧溪河,路过1782年乾隆四十七年就有的“云门塔”,这座古塔俗称“三都宝塔”,因塔旁先有“云门书屋”而得名。站在塔下,看已经收割的稻田,路旁偶有的桑树,间或农民行走在田间,这个宝村,还保留着种田养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农耕生活方式。
还记得上中学的时候,课外英语班的刘建群老师曾经告诉我们,在国外,越是富人越会住在乡下,这是社会发展的一个过程。当年和班上的同学还进行了讨论,各抒己见,到底是城市好还是乡村好。现在我终于明白并且体会了,心中有了明确的答案。越来越多的城市人开始回归乡村,做新农人,住乡野,好野奢,更多地接触自然。
“丰年祭”之后,碧山吸引了全国各地众多艺术家、设计师、知识分子和媒体人的关注,用文化的方式希冀保留并激活古村古建,并开发它在新时代乡村生活中的经济、文化、社会功能。
从第一次见它到现在的三年里,碧山没有什么变化,人还是那么少,村还是那么静,商业依旧罕见,路灯还是在争议中装上的。村里人希望村里能亮堂些,而外来的游客说那样就看不见星星了。在路灯与星星的悖论中,双方都退了一步,最终只是在村儿里的主要街道装了路灯,其余地方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真好。
我喜欢碧山,我想让别人也喜欢,所以两次来我都写下了长篇累牍,事无巨细的游记,想让没来过的人能了解得和我一样多。可我又怕别人知道,知道了,碧山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安静了吧,需求多了,商业也会增加,能走先保护后开发路径的古村落凤毛麟角,又何尝能寄希望于碧山成为第一个呢。
村民渴望富足,盼望自己的村庄商业化建成景区,收门票,游人涌动,离这里不远的宏村、西递就是他们心中的榜样。村里可从事的职业极少,孩子长大走到外边的大千世界就不愿再回来,家乡便少人建设,碧山村民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黄口小儿,形成了恶性循环,这也是中国众多乡村的现状。
在我读到碧山计划并两次体会后,乡村的复兴,互哺型的城乡共同体,或许是商业开发富足乡村之外的另一条可行之路。碧山能担起中国本乡本土的民艺复兴之路,构建一整套城乡互动的方法体系。我很期待这块试验田能茁壮成长,永远保持“未经开发”的原生状态,探索出一条建设新农村的新模式,年轻人可以建设家乡,游人并不破坏这种宁静,文化艺术氛围渗透到巷弄,这个公式能套用到中国的各个乡村,做出不同的答案。而非千篇一律学国外建小镇,不伦不类。
7月4号,从碧山回京的两个月后,一天坐公交车,在电视里看到了几个镜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定是碧山,果不其然。片中的男人说:为乡村导入城市资源,向城市输出乡村价值。
非常开心,这两个字越来越多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一种乡村和城市融合的生活方式闯入人们的思维,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过。
一瞬间,我又开始思念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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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那敢情好了
文艺范儿独立摄影师,旅行、美食、生活方式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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