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寨
刘运勇
武陵山中那些寨子，离天很近，一座座仿佛砌在白云之间。且相距甚远。山寨依山而建，若构成一弯，便是月牙儿；或仅几幢，便如烁烁朗星。有个板夹溪土家族十三寨，分为上下两段，上段六寨是学堂寨、熊家寨、瓦房寨、女儿寨、摆手寨、何家寨，下段七寨是老熊寨、张家寨、龙须寨、周家寨、大湾寨、向家寨、谈家寨。均沿溪流弯转。每至春深时，荷叶田田，油菜花田金黄。十三寨亦即十三个家族，有一千六百多人，各具不同的族群肇端，又相互扭结纠缠。前后十三个寨子缀连，就有十五湾、十五坝，国家民委曾实地考察，得出个结论：十三寨之于中国，不但是第一座土家族天然生态博物馆，也是规模最大、最秀丽的土家原生态聚居带。
十三寨沿板夹溪两岸分布，每座寨子，都由土家族吊脚楼构成，分全包围型四合院和半包围型品字形样式。这里随处可见百年民居建筑。所谓寨子也可能是一个院落，比如摆手寨民居，就是一幢由木屋围成的四合院，距今已有两百余年历史，为黔江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这个四合院中，居住着十余户吕姓人家，其占地面积近千平方米，是目前发现的国内最大的木屋四合院，土家人经常于此聚会，他们点燃篝火，欢跳摆手舞，好唱《五句子情歌》调调儿。
这些古建筑群，记录了土家人来自远古的生活方式、审美特征及价值观念，也是个考证土家人社会生活的活化石。吊脚楼为全木结构，瓦屋顶均饰有花屋脊和翘角，四周设置栏杆走廊，以及雕栏花窗；门户外侧，安装着半截木栏，防止小孩顽皮跑出或野兽拱入。吊脚楼有三层，楼下常用做猪羊牛栏圈、厕所、堆放柴禾，外墙悬挂农具，中层是几间卧室，楼上储存杂物和粮食。这里还完整保留着土家人犁耕锄挖、肩挑背扛，石磨推浆、石臼舂米的生产生活方式；吊脚楼下，堆满了小山一样的柴禾，两根木柱间拴根细长的绳子，晾晒一些衣物和玉米，不经意的诉说当地人生活的宁静、古朴与知足。
山里人都十分好客，相互往来频仍，往往一个寨子、一个寨子的，上窜下跳去呼朋唤友，进寨须先唱一首五句子情歌把寨门喊开，那举动就叫做跑寨了。
幸好寨子间距离并不太远。
跑寨原本是为寻觅幸福与快乐，联系朋友，或者赶个小场，心情一定焦急，去得早了，遇见寨门紧闭，扯起喉咙就唱山歌。
倘若把人找齐，跑遍十三寨，需要唱上十三次歌，会累死个人了啰，起码会把喉咙吼哑。干脆约定俗成，只唱那一首土家族《大姐扎鞋》，男女都很熟悉，你唱我合，绝不产生岐义。男孩子端起门口搁的一只碗，不忙喝茶，先行歌唱试探：
砍柴莫砍桐子柴，
桐子开花榨油来，
油灯挂在帐竿上，
照着大姐好扎鞋，
鞋送情哥乐开怀。
女孩子泼辣，人称幺妹儿，个个小巧玲珑，听不得拐弯抹角的挑情话，回唱来人一首骄傲的《娇娇娃》，至于是采茶还是采花，单看他懂不懂得起咯，开口就来个自夸：
头遍采茶茶发芽，
手提篮子头戴花，
姐采多来妹采少，
采多采少早回家，
姐妹都是逗人爱的娇娇娃。
然后，吱嘎一声把寨门打开。忒幸运的话，正碰上英俊小伙或漂亮幺妹出寨，或许就能打个望眼，甚至一见钟情了吔！
板夹溪这十三座寨子，一座座背后耸立着高高的峰峦，寨前排列着无数山包，如万岳朝宗，也是极奇秀丽的。溪流两岸，分布着几百亩藕田，等到荷叶干枯，就可以刨藕了，幺妹们脱掉长袖衫，高挽裤腿，露出雪白的手杆儿和脚杆儿，跟莲藕有得一比。
这是寨子最好的亮色。
十三寨人秉性乐观，又居自由开放地方，可是交通闭塞、往来艰辛，土地十分贫瘠。山民要想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那就须得上天去了。相传河里鲤鱼精说了，沿板夹溪往上，可以走到天上去。寨里的人不肯相信，天长日久，无人敢去走一走。惟有熊家寨的打鱼匠熊三信进去了。上天的路十分遥远。熊三背上几十双草鞋，从学堂寨开始，经过女儿寨、摆手寨、何家寨，一直走到谈家寨，前头冷水澹澹，正是两坡百层梯田，形状宛如天梯。他攀登高山，拱入一片白云里，就不见了踪影。
熊三确真登天么？不晓得。反正异想天开，就当他走上去了。
至今跑寨吼门，都要多约几个人去，穿上青蓝二色的衣裤，包一条头帕儿，无所畏惧的，吼得天翻地覆，包管有人抽掉门闩，放你进去，找哪个幺妹谈谈都可以。
否则，吊脚楼下那半截木栏，就发挥阻挡的作用了。栅栏终归有防护功能，也不是哪个想进，都能够随便进入的。在房门紧闭的情况下，就只得喊开。熟人喊门很简单，直接站在门前，呼喊某某人来也，自然有人把寨门打开。生人进寨还是要以歌代喊的。跑寨人站得笔直了，雄纠纠的，眼前生似对着个乖幺妹儿，端平了茶碗，扯起喉咙，放声高唱《绣雁鹅》：
白布帕子四只角，
四只角上绣雁鹅，
帕子烂哒雁鹅在，
不看雁鹅看谁作，
看见幺妹手儿好灵活。
幺妹听得心头乐滋滋的，可躲在门后观察，看不大清楚人，听他嗓子还算敞亮高亢，委婉地回唱一首《情姐哭》：
太阳落土四山黄，
山中野兽叫嚷嚷，
大的叫唤缺伙伴，
小的叫唤没有娘，
惹得情姐哭一场。
民歌出口，没得啥子悲呀喜的，只要唱了，喜只是调侃，悲却是扮凄凉，各人听着就行。
这就对了！男孩儿极其兴奋，然而，没话要找话来说，首先套她会不会做事？是不是勤快？有没得智慧？反正就是提问，从天上问到地下，扯喉咙唱出《织布歌》：
妹在屋里织绫罗，
哥在对门唱山歌，
山歌唱得妹心乱，
织错几尺花绫罗，
你说该怪哪一个？
幺妹羞涩难当，听不得如此弯酸，对方又是个俊小伙，便不愿意再行刁难，也老老实实地以《织布歌》作答：
妹在屋里织绫罗，
哥在对门唱山歌。
山歌唱得妹心乱，
织错绫罗怪哪个？
要怪就怪情哥哥！
男孩不敢擅闯，还要编些句子，多问两句，才绝对安全，不虞有人打岔。
板夹溪这个地方，无论多么贫困，天天都有人唱歌，远近叫做民歌之源。有幺妹出来跟你对歌对舞。即使你在寨子大门前，见不到一个龙幺妹周幺妹庞幺妹，也不要紧的。或许会遇到一只喜鹊。寨外竹梢上头，一抹斜阳之下，高挂着歌声。满寨人穷作乐，着土家服饰，随着五字情歌，正嗨跳摆手舞哩。
以致城里搞文学那些人，下夹板溪蹲点，来选了好些情歌，编入一本书里头，有词有谱，拿上手就可以唱，那书本就是彭斯远先生主编的《黔江五句子情歌选》。
土家族歌谣永久地存在土家人的心头。
那个熊三，背着满背篼草鞋，对直上天去，直到穿烂了七七四十九双草鞋，才跑到了南天门的跟跟前，被一扇非金非木的大门阻住。熊三并不晓得这是座啥寨子，只好学人间跑寨，对着门扇，大声地唱起歌来。这可是天上地下第一喊的哩。他先唱了一首《五句子情歌》，里头没得半点回音；又唱起《送郎调》、《龙船调》，里头仍然没得回音；熊三急了，唱起了高腔的《阿拉调》，吼得声嘶力竭的，里头还是没得任何回音。
天上既没得茶喝，也没得歌唱，更不能跑寨了咯。熊三这才晓得糟了。他本就是穷地方来的，跑上天又怎样，天街也不富，起码不轻易能富，不过吃饱穿暖罢，熊三却永远回不来了。
其实，十三寨穷得响叮当，原是贫困村。寨子里依靠种几亩稻谷，冬季挖几篼红苕，只能够填饱肚子，要想生活无忧无虑，几乎是不可能的。相互间跑着饥饿了。那就不得不往外跑，出了寨子，东南西北都去得，只求自己不饿，然后全家能够有饭吃。先是幺妹们跑掉了，庚即小伙子也跑开，去城市当农民工。唱歌么？那就等到过年过节，跑回来唱唱，唱到个幺妹，接来当媳妇。
好长时间里，十三寨偃舞息歌，就连塘里荷叶都蔫了，难怪小伙幺妹们要跑。
终于，城里干部扶贫，跑下十三寨，见板夹溪两岸，寨子星罗棋布，老人小孩都盼望日子能够过得好一些。十三寨有十五湾田。扶贫干部们带着寨里人，种植了两百多亩茶叶、九百多亩黄柏，还种上市场行情看好的脆红李、枇杷，养了一千多桶中蜂，帮他们找到了买家；在十三寨，发展起民族文化项目，用抖音短视频，宣传十三寨民俗风情，西兰卡普、绣花鞋垫、民族服装等土家手工商品，在货架上堆得琳琅满目，让世界近距离地领略土家十三寨的民俗文化魅力。他们还将土家出嫁、迎亲队伍、小南海渔歌那些特色文艺演出，表演给八方游客，吸引他们前来跑寨。如今十三寨，随时都能听到村民唱山歌，家家户户都是农家乐，通过旅游脱贫就有两百多人！在政策扶持下，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义务教育、基本医疗、住户安全有保障。板夹溪十三寨集传统建筑、传统民俗、优美风光于一身，早早入选首批“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又入选全国第二批“宜居村庄”；同时评为“重庆十大避暑纳凉目的地”，以极其丰富的内涵，成就了中国土家第一寨的称号。
日子好过了，跑出去的小伙子幺妹儿，又都跑回来了，接过了乡村振兴的接力棒。
十三寨还通过民主协商方式，选出十三个女寨主，个个貌美如花、会说会道、能歌善舞，有个庞幺妹，还有个盘幺妹，周幺妹和何幺妹，都是寨子导游，也是寨主。她们就像十三块吸铁石，磁力强大，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游客。
哪个再去跑寨，只须喊上一嗓子，十三个寨子里拱出来十三个姑娘，口称寨主，清一色的土家族打扮，人往寨子门口里一站，头微仰视，五句子情歌《阳雀声声》的歌声，就飘向天空。
当然要先唱过去的苦：
阳雀声声米桂阳，
声声啼叫泪血淌，
阳雀无妻我无郎，
日日夜夜守空房，
你我好凄凉。
噫，应该女孩来敬茶了？时代不同了，如今十三寨，面对着八方来客，诚心诚意的，向他们敬一口茶。饮茶男子不能白喝，也要回敬一支，比如《小郎无妻》歌：
太阳当顶正当晒，
田间妻儿送饭菜，
小郎无妻做饷午，
只有一天慢慢挨，
家无宁日好破败。
同时，自问自答：
造孽不过郎造孽，
六月汗帕都没得，
两只衣袖揩烂哒，
揩脱几多桐子叶，
好挨得。
女寨主们撩起裙裾，如翩翩起舞的荷叶，歌声如板夹溪那碧绿的水，嗓音穿透了高天上白云，齐声讽刺对面男孩，嘲笑他们如此穷困，少见识，还敢到十三寨来跑着玩：
单身汉来单身郎，
想起我单身睡光床，
里头半边生青草，
外头半边像麻穰，
好遭殃。
如今天日反转，女儿十八好年华，寨主们嫁了好男儿，或者要嫁个好男儿，也可以去跑寨哩。
男子的暧昧和女子的开放，在十三寨，都是极有意思的。一个拐弯抹角，期冀幺妹青眼有加；一个左右搪塞，试试跑寨男子胆识。
熊家寨那些族人，想熊三了，又见不到人，只好在田坎喊几声，好歹远远近近听得见，这一嗓子喊叫是颇有效果的。
上天的熊三怎么了呢？
熊三太寂寞了，探头看见十三寨花团锦簇，日子越过越好，动了下凡的心。可他实在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在天上一天，世上一年。这熊三也是个犟人，在天上熬了十来天，把武陵山区那些民歌调调儿，翻来覆去地唱。直唱得天上白云变了颜色。惹恼了守天门的那位神仙，骈指戳出，将熊三点化成一砣石头。熊三立足不住，翻翻滚滚的，向十三寨砸下去，落地时拼命地跳开，避开了寨子，砸出一个大坑，四面八方的水飞涌进去，形成了一泓如洗的小南海。
总有个天日，熊三会从小南海里跑出来，再吼上一嗓子的：
月亮弯弯两头钩，
两个星星挂一头，
金钩挂在银钩上，
我心挂在妹心头，
你我两个到田头。
这也是五句子情歌。
（作者单位：重庆市作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