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缅甸之前,最大的期待,除了蒲甘和大金塔,更多的还是好奇一个世界上持续军事独裁时间最长的国家,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的。
乔治奥威尔在英国殖民时期曾经驻守缅甸,回国后写了一本小说《缅甸岁月》。但很多人说奥威尔不止为缅甸写了一本小说,而是三本,还包括后来的《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从1947年缅甸的开国将军昂山将军遇刺后,吴努上台,1962年奈温将军夺权,开始了缅甸50年的军事独裁,奈温、苏茂、丹瑞三代军政府,把缅甸从世界识字率最高的国家之一、东南亚最富裕的地区,一路发展成世界级的贫困国家,人均收入甚至低于老挝与经历红色高棉的柬埔寨,与缅甸并列的国家全分布在撒哈拉沙漠以南。
美国记者艾玛拉金自90年代中期开始访问缅甸,至2003年离开,写下了《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真实地记录了在那个军政府治理下的缅甸。摘录书中几个片段:
“(一个私下的聚会上)‘俄罗斯已经没有老大哥了,但我们还有’,这位德高望重的绅士穿着清凉的白色衬衫和闪闪发光的银色笼基,‘奥威尔的预言对我们依然非常准确,我们是一个拥有5000万人质的国家,他们扣押5000万人质的时间已经长达50年。’“
“(一个导游)只要没人窃听,他就这样做(指与外国人讨论政治),他的导游证使得他拥有正当的理由和外国人相处,其它绝大多数人没有这个便利,一些缅甸人把他这种情况戏称为‘聊天许可证’。”
“在缅甸,监控方式没有那么高科技,但同样高效。军情机构的武器是一系列可以监控民众的条例。登记制度要求家家户户都必须在当地政府那里登记每一位家庭成员,如果客人(包括本地客人)在这里留宿,他们也必须填写登记表。旅行也有限制,在全国各地的道路上遍布检查站进行查问。所有的通讯设备,比如电话、传真机和上网用的调制调解器都必须登记,任何人未经许可使用这些设备都会被惩以监禁。‘他们非常,非常职业’,一名仰光的缅甸记者和我谈论军情机构,‘他们经过最好的训练,培训人员是苏联克格勃的秘密警察。’……即使没有发达国家的摄像头和记录设备,军情机构的触角也无处不在,他们知道你在哪里睡觉,和谁睡觉,他们可以查你的通信,阅读你的邮件,他们可以窃听你电话的交谈,他们几乎在每个公共场合都有信息员,从大学、办公室到寺院、茶馆。”……“很难与国外接通电话,即使接通,也肯定是几分钟内就被切断,电子邮件都会经过国家的服务器,可能需要几个星期对方才能收到。”
“(艾玛和当地人讨论一本书《被禁锢的头脑》)他写道,在这么一种环境里,人民必须成为演员。‘不在剧院舞台上表演,但是在街道、办公室、工厂、会议厅甚至自己居住的卧室表演。这种表演是一种高超的技巧,建立在高度的精神戒备的基础上,在每个词离开嘴唇之前,必须评估它可能产生的后果。错误时刻的微笑,多余的一瞥,都可能引发怀疑和指控。’我对那位打牌的朋友念出米沃什的描述,他眼前一亮,‘是的,是的!那就是我们,我们仿佛被困在一场演出之中。’“……“在这里,每个人都会有亲戚曾经被扔进监狱里,或者是政治犯,如果亲戚里没有,那朋友里总会有的。”
“(和一报纸编辑讨论出版)‘他们从不向我们具体说明为什么有些内容被禁止……最明确的忌讳是全国民主联盟领导人昂山素季、1988年人民起义和‘民主’这个词……但审查委员会的决定变幻莫测,取决于缅甸内部正在发生的事情,比如最新的‘大米’(严重短缺,使得政府必须限额供应)和‘黄金’(上涨的黄金价格进一步说明缅甸的经济困境)。”
类似的描写还有很多很多的,还有贯串全书反复出现的,无穷无尽的登记、汇报计划的行程、访问的地点和人物、解释去每个地方的目的、申请去某些地方(比如往往只是隔壁村子,甚至就是去当地一个医院、故居)、申请去朋友家过夜等等,当然,相应的还有大量的申请被拒绝,而且从来都不知道被拒绝的理由。
在她的描写里,缅甸就是一个现实世界的“大洋国”,也难怪她拜访的学者里,有人直接就把奥威尔称为“先知”。而这个现实世界的“大洋国”,距离现在不过短短6、7年时间。直到2011年丹瑞大将把权力移交给接班人吴登盛,后者才开始推动变革,与昂山素季谈判。时至今日,我问缅甸人现在谁实际控制这个国家,大部分人的答案仍是,“50% the lady,50% the generals”, the lady就是指昂山素季。
因此,一到仰光,我就试图搜寻那个时代的痕迹。
但是却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仰光的城市面貌实在大大超出我的预期,城市很大,不像河内、金边都是可以走路逛完,仰光面积上要大不少,大金塔、博物馆、昂山素季的家,都隔得远远得,分散在城市各处,之间交通都要坐车。从市中心到大巴站,竟然有1个小时的车程。城市非常干净,整体市容实在是金边无法相比的。城市主干道上有整齐的绿化带与路灯,路边没有任何小摊贩,地面除了类似槟榔的红色污渍,也很少垃圾纸屑,简直像在国内城市的主干道上。有大幅的广告的招牌,大多是关于手机、银行、电信运营商的,却没有太多粗制滥造的招牌灯箱、狗皮膏药似的广告。而且在出门基本靠DuDu的东南亚,仰光简直是一股清流,它居然是禁摩的!路上只有汽车,少了乱窜的摩托和三轮,城市一下就清爽起来了。
仰光看起来完全是风平浪静、安居乐业的,让人觉得,艾玛笔下那个缅甸,要么是假的,要么至少是上一代人以前的事了。在仰光呆的前两天,唯一的痕迹就是住宿时仍需要填写登记表,包括护照、签证信息,从哪里来,计划何时去哪个城市,酒店表示这都是政府要求的,他们也需要定期把表格上交政府。还有就是景点大多也需要登记姓名、国籍,但这个登记已经流于形式,表格随便填,也没人检查证件。我用当地的网络,发现对互联网信息也没有任何封锁了,google, facebook都可以自由使用,包括1988年起义和僧侣革命的任何资料都可以直接找到。
我只好试图跟他们求证我之前了解到的缅甸。我带了一个纪录片,是关于2007年在仰光暴发的僧侣革命。佛教在缅甸的地位极高,即使将军们也相信需要和尚替他们引导转世,因此军政府也不敢轻易为难僧团与寺庙,但同时军政府又防范寺庙成为反政府组织的避护所,因此又对寺庙严加监控,更逼迫一些僧人与政府合作,成为政府的眼线,监视当地村民。2007年9月18日,僧侣对军政府忍无可忍,终于走上街头,加入抗议的队伍。视频画面中的僧侣倒扣托钵,高举过顶,表示不再接受来自军队人员的布施,排成长队,大多一言不发,神色坚毅而悲壮,僧侣所到之处,缅甸人纷纷让出一条路,围着他们高呼口号,随后加入游行队伍,街上、楼上,目光所及,全是欢呼的人群,每个人都激动得不已,有群众发现了秘密拍摄的记者,直接冲到DV前,抱着镜头喊,“看!到处都是人!所有人都出来了!拍下来,全拍下来,告诉全世界!”。缅甸有地位的高僧几乎全加入了这场活动,他们拿出托钵却是为了表达愤怒,穿上了袈裟却是为了走上街头,他们就是缅甸人最后的精神支柱,当他们出现在街头,整个仰光、整个国家都沸腾了。他们清修十年,这一刻却坏了一生道行,但他们坚定的神情,伴着群众潮水般的欢呼,正是佛陀再世的模样。
片子由当时缅甸人秘密拍摄整理,所有内容都是用小型DV偷拍,很多是站在街角、藏在衣服里、躺在人群中的角度,还不乏拍摄过程中被士兵发现,仓皇逃跑的混乱画面。
我给他们看我带来的视频,求证里面的内容是否属实,他们给我的答案都是斩钉截铁的肯定!一位司机跟我说当时所有人都涌上街头,整个仰光,每个地方都是这样,“当时危险吗?”我问,“是的,非常危险,政府随时都可以开枪,但还是所有人都出来”,“你也出来了?”,“当然!”。另一个司机则在车上指着一个路口,跟我说,“那里,他们在那里枪杀了一个日本记者,就站在他身边开的枪。”,然后做了一个抵在脑袋上开枪的手势。一个大学生说他看过我带来的视频,当时他还只是个小孩,而且他不在仰光,当时只有大城市在游行,像他是住在村子里的就没有,“但我们所人都守在收音机前,希望能收到一点BBC上关于仰光的信号,我们那里没有游行,但我想所有人都在关注仰光”。
“所以十年前的政府,和你们的生活,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是的。”
“所以你们会觉得昂山素季(TheLady)救了这个国家?你们每个人都尊敬她?”
“当然!每个人!”
奇了怪了!那些书、那些纪录片都没有撒谎,为什么才过去几年,仰光就完全是大都市的模样,难道像钟屋杀人场,地狱本来就是一片祥和的样子?
逛了两天没有收获,傍晚去坐了仰光的环城火车。环城火车一趟要3个小时,从中心火车站出发,最后又回到原点,与其说是火车,不如说更类似通勤地铁,票价只要1元人民币,短短3个小时有几十个停站,所谓的站就像公交车站一样,停个几十秒,自由上下。车子开出来不久,就有人陆续上来卖吃的,小吃、糖果、水果,我们像个大款一样,挥舞着钞票,到处买买买——缅甸物价极其友好,10块钱就可以挥舞好几次。缅甸小吃也很是给力,大多其貌不扬,吃起来却常常有惊喜,果然长得丑的都比较努力。
车子开出30分钟左右,一转到了仰光郊区,本来我们正吃吃喝喝有说有笑,郊区景象突如其来的变化,却让我们突然就安静下来。眼前出现了的小镇,已经不是仰光的干净模样,满地的垃圾,沿着铁路一直延伸,不是一个垃圾堆,而是整片土地,全是垃圾,不知道已经有多久不曾清理,不知道地上那层已经多厚。顺着铁路一直去的还有一条小沟,整条小沟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上面漂满了杂物,任由所有东西在里面腐烂、发酵,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是一片粘稠的黑色,在拐角的地方,飘浮的垃圾把水面铺得严严实实,压得泛不起一丝波纹,如果不是有座独木桥,会以为那也只是一片土地,谁能想到下面有一条小沟。
整个地方混杂着潮湿的空气、满地的泥水,散发着特殊的气味。气味是没法描述的,你可以描述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象,却没法描述从没闻过的陌生气味,甚至难以回忆。但气味又是无法忘记的,再次闻到这个气味时,会知道那就是穷苦、无奈、挣扎的气息。
而他们就生活在这上面!
传统的东南亚高脚木屋就直接搭在垃圾上,有的离地面只有二三十公分,不知道是不是长年堆积的垃圾,硬生生把“高脚屋”堆成了“矮脚屋”。他们遵循缅甸传统,把拖鞋脱在楼梯下,但楼上的也没太多区别。雨季把屋里到处弄得湿漉漉的,到处是黑色的污水,真接浸入木板里,小木屋上处处是黑色的油腻污渍,加上到处散落着菜叶、杂物,实在看不出有任何脱鞋的必要。当我们走到一处白色垃圾堆积的地方,有人就在上面支起一个帐篷,用的也是白色的半透明薄膜,整个与下面的白色垃圾融为一体,但里面的厨具、被子却清楚地告诉我们,这里确实就是他们的家了。很难想象用“融为一体”把垃圾堆和家联系在一起,但在这里,却没有比它更恰当的词了。
这里并不是荒郊野外,离他们不到50米的地方,道路、汽车、红绿灯、一些相对较好的楼房、以及聚集的大量人群,都清楚地表明,这里就是一个小镇的。只不过这个小镇的公共卫生服务,看起来已经停摆了几十年。
我们看得无比压抑,而且发现最让人难受的,并不是人们愁眉苦脸,也不是他们流露出绝望的样子,恰恰相反,是他们习以为常的样子。人们在这样的小屋里淡然地做饭、洗漱、聊天,有的家里有电视,大人小孩就坐在地上看着,一切都是理所应该的样子,并没有任何不合理的样子。小孩子就在垃圾上奔跑着,有的用绳子拉起一个简陋的网,拿着一种藤条编成的球,像毽子一样踢着,玩得非常开心。如果不看身后的环境,他们的生活再正常不过。
发展的轨迹好像在这里已经完全混乱。楼房、街道、汽车、街道、人群,清楚地显示这里曾经已经发展到一定的程度,聚集成小镇,这里的人一定知道生活该有的样子;但那些垃圾、污水、高脚屋、塑料帐篷,却显示一切都曾经都打乱了,所有的秩序都被破坏了,有些人被迫倒退到原始的样子,而这个时间一定很久很久,以至于他们又重新习惯了这种生活。
仔细看这些地方的楼房,他们要么很新,看样式、看外墙、看材料,都是最近几年的样子,但其它大部分都很旧,外墙已经发黑、长满青苔、甚至长出小草,斑驳得有一种历史沧桑感。但极少有中间时期的房子,好像这个地方有几十年时光凭空消失了。
我终于看到了一直寻找的蛛丝马迹。
这时车上又上来一个卖东西的老头,卖的是一种像土豆粉和糖制成的甜食,非常非常甜。老头兜售了一圈,坐到我们对面的空位上,看我们一脸困惑地研究之前买的缅甸食物,主动跟我们解释了它们的做法。聊了一会,他说了一句“Excuseme”,然后就起身往另一节车厢了。他走的时候,我们几个人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几乎同时互相问,“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很绅士?”
我这才突然意识到,这老头在这里显得多么格格不入,他穿着洗得发黄的衬衫与笼基,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衣服,但却是很考究地穿着,不像有些人很随意地把笼基塞起来。他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虽然有很重的口音,但却像说母语一样轻松,给我们介绍食物的时候,用上的名词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词汇量。不像车上其它卖东西的那么急急忙忙,他说话和动作都是那样不急不慢,当他坐在我们身边的时候,很注意却又不易察觉地身前的架子收了收,免得蹭到我们,跟我们聊天时,总是保持着一种礼貌而谦逊的微笑。我还注意到,他长着高高的鹰钩鼻子,有明显的欧洲人特征。
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他不属于这个地方,我肯定他身上有一部分英国人的血统。在《缅甸岁月》中,奥威尔写下了弗朗西斯和塞缪尔两名混血儿,在殖民时期的悲惨际遇:他们既不受英国人待见,因为他们身上有缅甸人的血液,也不融入缅甸人,只能在市场上为高利贷主打零工,“他们唯一的资产就是身上的白人血液”。而在艾玛的书中,又描述了他们在当代的悲剧:他们保留了良好的教育,能阅读英文作品,有自己的小圈子,了解到外面的世界,甚至他们清楚在世界各地,哪里有他们可以投奔的亲戚,但他们被困在这个国家了。有的在军政府统治初期,还有机会可以离开,回到英国,但一旦因为种种原因错过了机会,很多人就是一辈子被困在这个国家了。可能我们碰到的老头就是这样,现在他只能一辈子在车上卖卖甜食了。
3个小时后火车又回到出发的车站,我如愿看到一点蛛丝马迹,却染上了沉重。
第二天晚上,我们乘大巴前往蒲甘。仰光的长途汽车站离市区有30公里,汽车站比机场还远,也是第一次见,9点的火车,酒店前台特地叮嘱我们最晚6:45必须从酒店出发。
虽说30公里,也不用提前两个多小时打的去吧,又不是飞机,于是决定7点再到酒店拿行礼出发。结果到酒店,前台一见我们,大吃一惊,“你们9点的汽车现在还在这?!”我们淡定地告诉他,我们不坐公交,直接打车过去。对方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们,“我知道,我说的就是打的,你们现在出发太晚了,因为堵车”。
What! 去个郊区的汽车站还能堵车?!这是仰光,这是缅甸呀!赶紧打开谷歌地图,结果那一整片的红色道路,简直让我怀疑是看到北京了!卧槽仰光那么宽的道路,又没摩托,大家还很守交通规则,为什么会堵成这样。槽槽槽没时间问那么多为什么,只能拼一枪试试了,拎起行礼飞奔楼下打车。
Grab上叫的车,地图上看着司机在附近转着,就是看不到车,又耽误了几分钟。车到了,是个斯斯文文的小哥,慢吞吞的样子。忍不住吐槽跑到哪去了,明明发的酒店地址,还在十字路口乱转。
“Sorry”,淡淡的一句。
“我们要去汽车站,已经迟了,我们没想到堵车这么严重。”
“OK”
“能开快一点吗,我们赶时间!”
“OK”,简直是云淡风轻的…
“我们9点的车,你觉得来不来得及呢?!”
“Yes”
他没有说出“随缘”真是让我很意外!万一赶不上,不知道汽车站附近有没有住宿的,印象之前经过那里附近还挺荒凉的,否则我们就得再花2个小时跑回市区,明天再花2小时跑过去。不自觉地打开谷歌地图,按着北京经验估算着这距离需要的时间,又打开booking,找找车站附近的住宿以防万一。一转头,看见小哥也一手拿着谷歌地图在看,好巧,你的谷歌地图也是红红的跟我一模一样。
Wow!小哥放下地图,突然就一脚油门,背上好像被人猛推一把,突然又一脚刹车,硬生生又被安全带勒了回来。看不出来佛系小哥开起车来还挺凶的!不断地在变道往前挤,硬生生把旁边车道的都别停了,车技居然也是相当了得,堵得严严实实的马路,车子愣是被是开出泥鳅的感觉,不断地往前钻着,也不管后面车子不满地闪着远光灯。
唉哟,人狠话不多呀!
又看了一会地图,他又开始变道了,四五车道的大路,他在十字路口前,又强行从最左道,挤到最右道,然后右拐而去!我们偏离了导航上的路线,却往旁边一条绿色的道路兜了过去,哈我看出来,小哥在绕开堵车的路段!那瞬间他简直车神附体,小哥还是默默开车,看都不看我们,眼里里有他的谷歌地图,也不跟我们说话,除了我忍不住又问了几次能赶上吗,都次的回答都是只有一个词,“Yes”。
钻了半个小时,我已经对他的车技完全放心,不再紧张地盯着前后左右,中间他又绕了几次路,每次都让我们“豁然开朗”地往前跑一段。仰光的交通似乎是设计不太合理,红绿灯太多,大部分堵车都是因为十字路口,大家其实很遵守交通规则,耐心地等着,我们这温文儒雅的小哥,要不是为我们赶时间,平时估计也不会这样去变道。就是红绿灯实在太多了!
看着地图上的距离,到8点的时候,我们已经走了四分之三的路程,终于不再着急,最后一次问了小哥没有问题,我都安心地看起世界杯了,还能记得那天是巴西小组赛绝杀哥斯达黎加。当然,刚才得到的依然得到那个回答,“Yes”,现在这没有声调,没有感情的Yes,听起来却像个超级英雄,说了Yes,就是Yes!车神简直不要太酷!
仰光的汽车站特别大,是我见过最大的,因为它不像国内有统一的售票、站台,而是每家客运公司分一片地方,你要找到自己的客运公司去买票、上车。我们订的是个小公司,小哥带我们转了两圈也没有看到,只好就地把车停下了,好吧,毕竟确实是到车站了,还帮我们找了两圈。
一看时间,8:20,还好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只不过车站有点大,走起来还真有点远。正准备下车,小哥示意我等等,居然跟我说了句话,“Don’t worry”,然后开门,过去问路人——我看他还是小跑着过去的。然后把我们带到一个叫“Express”的公司,很肯定地告诉我们这是这里,招牌不对,但他们就是同一个地方了。OK!我给了他10000瑞尔,第一次高兴地跟人说“Keep the change”,想想又多给了他1000瑞尔,“Thank you !”。
顺利赶上了车,心情大好,而且上了车还有更大惊喜。VIP的巴士不仅位置巨大,简直像飞机的商务舱,配水配充电插头,过一会还有乘务员过来,每人发一份点心饼干,后面还跟另一个人,接着发可乐,看了座位前后,配了颈枕毛毯,竟然还有一次性牙刷!果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晚上到高速休息站,和小伙伴在路边聊天,她问我“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人都挺好的,就比如今晚这小哥?”
“比如我们在街上拍照的时候,缅甸人看到都会停下来,等你拍完了他们再走过去;我那天在市场拍他们做一种像糕点的东西,他已经做完要盖上了,发现我在拍照,就举着盖子等我拍了几张,我也没跟他打招呼,也没跟他买东西;还有今天早上在市场,我们在那翻了半天她的报纸摊,又一直拍她卖的食物,最后啥都没买,还朝她要了点纸巾,她就很自然地给我们了,没什么不满,也没说什么,好像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接着说。
“是的,还有我们碰到的所有的士司机、前台小哥、问路的、卖东西的,说不上什么事很特别,就是相处特别舒服,非常礼貌,又不是过分热情,恰到好处。我拍照时也觉得,他们很多人看镜头时,就是笑得很自然,既不介意让你拍,也不会故意拍个Pose”,我回想这几天,也确实是这个感觉,好像很多人都像禅修中心里的人一样,很平和,“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的礼貌和表现出来的素质,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经济水平,也完全超脱了他们国家的过去”,我总是习惯性地在这种时候要去想经济和历史。
说完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在缅甸试图寻找的蛛丝马迹是什么了,还不是我在环城火车上看到的东西。他们曾经生活在军事独裁里长达50年,国家情报机关的眼线无处不在,身边的每个人都可能就是政府的信息员,就像《1984》里的大银屏,无处不在,任何一句无意的话,都可能把自己送进监狱里。我觉得他们应该谨小慎微、风声鹤唳,他们应该为求自保,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那些成长都在这种扭曲的社会里的人,应该也是扭曲的。我好奇的是被摧残的人性,苦难只是那只残酷的手,人才是悲剧本身。
但他们偏偏不是我想象的样子,而且完全相反。每次我试图去问他们过去的生活时,我期待的是他们描述那可怕的日子,满怀怨气,或者仍然心有余悸,向每个愿意倾听的人诉苦、报怨,如果他们能表现出一些怨气、戾气、哀伤,那我都会觉得这就是我要找的蛛丝马迹。结果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没有诉说的欲望,只告诉我十年前的生活非常不同,很平和,没有再说下去的欲望,除非追着问,否则没人想去主动说,好像那不是几年前的事,而是已经几十年前,已经没有人去刻意记住那些苦难的日子。
他们也不是仍然不敢谈论,我问司机如果是10年前,敢和我讨论这些问题吗,他说即使10年前,像现在这样在车里,也是可以讨论的,只是不敢在公共地方讨论。他们只是纯粹没有吐槽、倾诉的冲动,跟我说得最多的司机,也只是这么评价,“The country is changing ,but slow.(国家正在变化,只是慢慢地)”。
对!这才是我觉得“没有蛛丝马迹”的地方!我期待他们会那些反应,或者出乎意料但情理之中、让人觉得更加真实的东西,但现在他们展现出来的,意外有余,却不“情理之中”。在整个缅甸的行程中,这个国家展现竟一直是这种善意、礼貌、平和与素质。
在仰光我去了艾玛提到的“街边大学”——满是书店的潘索丹大街。如今这里并不再有鳞次栉比的书店,很多店面已经改卖工艺品、电器、数码产品了,但仍然还留有几家,也还有许多街边的书摊。与国内的的书店书摊不同,这些卖的基本的全是二手书,几乎看不见一本新书,类型非常宽泛,从常规的文学、传记、政治、历史,到画册、图书、小人书(甚至看到了中文的三毛流浪记),到法律、会计、艺术等专业书籍,甚至有政府出版的统计年鉴和旅游册子,似乎是书籍极度匮乏,能找到的纸质印刷品都摆了出来,因为没有新书,也看不到太多畅销书、励志、鸡汤、成功学一类的。就是这些破破烂烂的二手书,却还是吸引了许多路人,那么多以此为生的摊主,也侧面反映了这里的教育传统。相比在越南、柬埔寨的一“报”难求,在缅甸哪怕是菜市场和村道里,都能随处看到报摊,许多缅甸人还是保留了阅读的习惯。
我们在蒲甘遇到的小贩,会像国内许多旅游景点的一样,用各种方式招揽你进店。例如卖纱画的会画一张小画作为礼物送给你,并像朋友一样署上名字,有的店主会免费帮游客涂“特纳卡”,有的画印度纹身的会给你手上画上小图案,但不同的是,你拿了这些最后啥也不买,他们不会流露任何失望和不满,仍然开开心心地跟你再见,甚至走的时候仍在建议你附近还有啥值得看的,开始会挺不习惯,中国人习惯拿了小恩小惠总得买点东西,后来慢慢受他们感染,反倒觉得拒人千里是不礼貌的,而啥都不买也再自然不过,反正给你感觉他们就是很真诚,像朋友一样。有个古塔旁边的妇女,热情地给我们介绍了一下几座塔的历史,每尊神像代表的大神、如何辩认他们、墙上的壁画的内容、它们如何被地震、战乱、村民破坏、又是如何被修复和保护,甚至包括塔里的一条狗,她给它取了一个电影明星的名字,每叫狗一次,自己就哈哈大笑一次。她英语很好,可以轻松地给我们讲神话故事,我甚至从她那弄明白,为什么在有些故事里,梵天和毗湿奴同为印度教三大神,梵天还是创造之神,而梵天却是从毗湿奴肚脐上的莲花生出来的——原来是有两个毗湿奴,一个是三大神的毗湿奴,另一个是肚脐上生出莲花的毗湿奴,是两个神但同一个名字,不仅梵天,还有另外两位三大神毗湿奴和湿婆,同样都是从后面的的毗湿奴的肚脐生出来(这坑爹的印度教神话!)。她给我们讲了许多,我们也很乐意从她那买点东西以示感谢,买东西的时候,并不会感觉是在变相付她的“导游费”,我们也一样讲价,这个感觉非常自然。
同样是在蒲甘,这里的人还让我们见识到,并不是所有淳朴的东西都在商业面前摧枯拉朽。在同一处景点同样卖雪糕的小贩,彼此之间都非常友好,一个人开着三轮过来,会和同行们打招呼开玩笑,其它人还帮他架起摊子。我们在一个小摊买了雪糕,忘了拿匙子,刚想回头,附近另一个小摊居然主动给我们递了两个,原来的摊主看到了,只朝他笑了笑,点头示意,也是再自然不过。在菜市场,只要跟他们hello,每个人都会很开心地hello回来,当我想给卖菜的大妈拍照时,这似乎是件很新鲜的事情,附近几个卖菜的大妈都看了过来,然后好像互相开起什么玩笑,全哈哈大笑起来。
在曼德勒送我们去机场的老头,看起来也是个缅英混血儿,一路上跟我们介绍曼德勒,估计他是基督教,摊摊手,“佛塔,佛塔,到处都是佛塔,路边的、里面村子的,全都是佛塔,砖的、石头的、陶瓷的,各种各样材料的…”,明明在吐槽,他身上的气质却和缅甸人一样佛系,感受不到宗教之别,反倒是那无奈的样子让人很想笑。到机场时,他瞄了一眼空空的机场,喃喃自语,“No flight, no flight”,就像个70多岁的宝宝,因为看不见飞机一脸失落。
从离开仰光之后,我不再试图去寻找那50年的痕迹,却感受到缅甸最吸引人的一面,跟每个人的接触,都让人感慨一个国家是可以这么平和友好的。甚至会有莫名有一种感动和自信,为人类,为人性中还有那么坚强而美好的一面,哪怕50年都没能伤它分毫。
是因为缅甸的佛教吗?不知道,缅甸虽然号称保留了最初的佛教,但这里的寺庙不是最奢华的,也不是最庄严的,很多寺庙佛塔,几乎就是中间空荡荡一尊佛像而已,而那尊佛像甚至都不怎么精美。也不见像柬埔寨老挝,家家户户摆满神龛佛像。甚至缅甸人在庙里都不显得那么肃穆,很多人在庙里,就屁股朝佛,大大咧咧坐下,敬而无畏。
然而在这里,就是觉得佛教无处不在,渗入生活,渗入每个人骨子里。假若真有佛陀传下的智慧,那一定就是缅甸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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